于迪:谭恩:你听不到我心里的风声(节选)

2023.03.30

谭恩:你听不到我心里的风声(节选)

作者:于迪

谭恩绘画多年,网络上却鲜少出现关于他的信息。有限的几篇报道中,大多有点冠冕堂皇——会用“讴歌”这样字眼的那种。搜索到的照片也无一例外是西装革履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一侧。可推荐选题的同事说:你见到他本人就知道了。

于是我们在一个傍晚拜访了谭恩的工作室。厚重的大门仿佛隔开了外部世界,进门竟先撞上一个宜家的大号编织袋,里面堆满了脏衣服,旁边好像还散落着几只鞋。抬头才看到满画室的画:小尺幅的紧挨着立在地上,大尺幅的藏在左手边的库房里,正在创作中的几件作品隔开了它们。画室正中心小山一样的是几百个空白的画框,等待它们的主人去填满。

谭恩等在最里面的桌子旁,桌上毫无章法地摆满了各种饮料和香烟。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背心,声音洪亮地与我们打招呼,与照片里的样子判若两人。他说,因为担心采访需要拍照,自己特地在前一天剪了头发。

入座,我又在脚边发现了一双运动鞋。

谭恩从三岁起在父亲的熏陶下学习国画,自幼便建立起了东方文化的审美基础。提及童年,他说自己三岁便可以背诵《唐诗三百首》了。“四岁的时候摔了一次,导致记忆力减退,所以后来有很多东西需要反复记忆。这个肯定对我有损伤,但是损伤也没那么大,太大就成傻子了。”

他直接又多少有点大开大合的表达让人忍俊不禁。我有点不好判断,这样的表达是源自丰富的受访经验,还是“闭关”太久了导致的受访经验不够丰富。

严格来讲谭恩经历过两次“闭关”,从2004年开始直到2022年初。将近二十年的“闭关”时光,让他创作出了二十几个系列的六千多件作品,这还不算他因为不满意而毁掉的几百件。

……

就读中国美术学院油画系期间,为了给自己筹措学费,谭恩决定做些事情。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卖自己的作品,而是选择了教育相关的领域,开办了绘画的高考班。没想到的是,在导师和同学们的举荐下,谭恩初次办班,竟在一夜之间拿到了近二十万元的学费。

一夜暴富,谭恩立即膨胀了。他背着塞满现金的绿色军包,拉着朋友陪自己买钱包。柜员推荐了一款三百多元的钱包,他脱口而出:这钱包装不了多少钱。说着把手伸到包里,抓了一把钱出来。

众目睽睽,鸦雀无声。

“我一瞬间就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太恶心了,说这钱包我不要了,拉着朋友走了。”谭恩现在提起这事还尴尬得抬不起头。“走了之后这事儿还一直让我不舒服,我们就围着西湖转了一圈,这才冷静了。”

谭恩说:“有时候人还是要过这一关。”幸运的是,他“这一关”过得足够快。

大学毕业时,在专业上,谭恩成为同学中第一个签约画廊的艺术家,同时也俨然同学中的首富,卡中攒了三百多万的存款。当初对父母夸下的海口成了真。

我说:“卡里有三百多万,闭关十几年也足够生活了。”

谭恩道:“后来都被骗光了。”

得,对比前面故事的大开大合,这急转直下倒也不显得过于突兀了。

“当代艺术语境中的很多画作,都是一样的套路。大家都觉得只要往那个套路走,就是学术语言。那我怎样才能和他们不同?我的位置在哪里?如何在人才辈出的当下脱颖而出呢?”毕业不久的谭恩对自己发问。

谭恩觉得,自己当下的创作无法匹配他自幼建立起来的艺术评判标准。2004年,在“战斗力最强”的阶段,谭恩决定“闭关”,以时间为代价,让自己的艺术创作生长出来。

因为谭恩这次的决定而崩溃的,除了父母,还有他刚刚组建的家庭。可是谭恩只要面对画布,外界的一切事物便都与他无关了。家人的资助和抱怨,他通通看不到听不到,也不需要。你可以说这不是客观的不需要,而是主观制造的不需要——因为要独立,还要走得远,所以不应该需要。

“怎么生活呢?”我问。

“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很穷却还是可以去酒吧的人?我只是把穷人去酒吧的钱拿来画画了。”谭恩指着画室中间那座空画框堆成的小山道:“我只要有一点钱,就会第一时间把颜料和画框买了。有它们在,就很踏实。”

这样的“闭关”,听起来是苦的。可在谭恩的描述中,却和“苦”压根不沾边:“你喜欢画画,画画这东西不是别人强迫你去搞的,那么很自然,你就能乐在其中。”

十年间,谭恩平均每天创作18小时,整日忙于和自己对话,鲜少与外界交流。“前面的三年,我极其兴奋、极其自信、极其癫狂;三年过后开始抑郁了,觉得得不到认可,总怀疑自己差了一点;抑郁期挺过之后,豁然开朗。虽然我一样在重复之前的很多东西,可是避免了之前对我来说不大舒服的那些元素。”

有点儿像《桃花源记》:“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谭恩知道,艺术思考的路径是需要反复的,需要不断地建立、破坏和再建立。过程中的一切好与坏都值得尊重,只要它们是完整的作品,能够表达自己当下的状态,不空洞,有情感上的合理性和蓬勃的生命力。所以,“谁在画”应该先于“画什么”,艺术家的精神和底层逻辑应该先于创作风格的确立。

于是天马行空,恣意而为。十年后,数千件不拘一格的画作填满了整个画室。

我没想到的是,评价这些作品时,谭恩并没有像此前评价自己的技巧时那般不可一世。他说:“先不说质量,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时,是一定会产生质变的。”

谭恩的“质变”,在于他逐渐明晰了自己以古典技法呈现表现主义作品的道路,使用大量的曲线和古典绘画中的常见元素,强化作品中的东方视觉。

他如此形容这段经历:“我造了个原子弹,可是在造成之前,别人都认为我是个傻子。”

谭恩语出惊人:

我有很多地方和毕加索很像。我第一次在法国做展览时,和毕加索是同一个年纪。我十多岁时就有非常扎实的基本功,这也和毕加索一样。包括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失去亲人,也画了很多蓝色的作品。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也像个西班牙人,血液里有种不服输的劲儿。

“我和塞尚是同月同日生的……”

“你看我太忙了,我都把这些大家汇聚一身了!”

当你听着这些狂妄的话,多少有点心惊胆战时,谭恩又说:

“我有时候就这样给自己打鸡血。”

前阵子他发了一条朋友圈,里面有句话:“你听不到我心里的风声。”

2015年,谭恩决定“出关”。可是他刚一露头就再次被骗,索性回到画室,开始了第二次“闭关”。

这天的采访一直持续到午夜,在几个小时的采访中,我看到的是一个大开大合的人。虽然已经过了“不惑”的年纪,但大概因为和外面的世界始终保持距离,谭恩是有点纯真和孩子气的,甚至有些表述显得有点傻气。

当然这种简单并非意味着他不具备深度或者社交能力,相反我相信他在这些领域是擅长的;但是同时,对他的这种判断(当然也可能是误判)也让我愿意相信,他是一个会受骗的人。

只是这第二次“闭关”,在我的眼中更像是理想主义面对具体事情时的一种猝不及防和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做出这样判断的依据是,谭恩也会用“自我雪藏”来指代“闭关”的时期。

谭恩说,计较太劳神,有计较的精力不如拿起画笔,那么多灵感等着他去变成画作,哪有时间纠结难过。好在这样的人也会得到很多支持和帮助,感恩比记恨更有力量,这些力量推着他又回到了他最自在的位置:画布前。

直到今年初。

这一次,谭恩是真的做好了“出关”的准备。他刚刚创作完成了一件大尺幅作品,名曰《水天之境》。整幅画作10米高,长达88米。

谭恩的个展即将开幕,邀请到李小山作为学术主持,为其撰写文章。

今年,谭恩其中一个新的工作室正式投入使用,这个新空间22000平方米,包含一个展厅,可以支持谭恩继续创作大尺幅作品和大型装置。

谭恩相信一句话:“一定要让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你的路才会越来越宽。”他一直这样做着,也坚信当自己打开门,面前的路一定是宽的。毕竟——

“如果我闭关这么久,出来还是去复制别人的老路,就白闭关了。”谭恩说。

文章来源:“物质想象”微信公众号,2022年7月22日

于迪资深编辑、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