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归途与实地性创作

2023.03.02

访谈时间:2022年5月9日星期一晚上8点

访谈地点:四川省甘孜州道孚县嘎钦庄园

创作地点:四川省甘孜州道孚县无名雪山垭口,海拔近5000米

访谈参与者:谭    恩  艺术家

                    刘晨旭  策展人、本次访谈主持人

                    付玲芳  艺术经纪人、自由撰稿人

刘晨旭(以下简称L):现在已经是5月9日晚上的8点10分,我们正在甘孜州的道孚县。在这三天的时间里,谭恩老师带着他的部分作品,翻过了道孚的雪山和草地,完成了“东篱”系列中《饮酒》的创作。我和付玲芳老师都是这场仪式的见证者,现在我们就和谭老师一起跟大家分享这一段创作的经历。

付玲芳(以下简称F):我其实特别想知道谭老师今天在海拔将近5000米、高寒缺氧的雪山脚下挥洒笔刷的那种感受,也想通过谭老师的讲述让大家有一个身临其境观看现场作品的感受。

谭恩(以下简称T):重新在雪山上创作这幅《饮酒》,对我来说困难重重,过程也充满了戏剧性。出发之前道孚就不停地在下雨,我焦虑得没睡好觉。等到凌晨3点,雨终于停了,于是我们就直接启程去雪山。到了雪山垭口以后,大雪覆盖,我们不得不下车把器材搬运到目的地,而在此之前汽车是可以直接开到那里的。在接近5000米海拔的雪山垭口,我们团队12人在陡坡上来回抬钢架、画板、画布,再进行组装,没有其他人帮忙。终于,赶在6点47分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将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在如此困难的情况下,大家很好地完成了任务,我们所收获的这种感受还有我们所记录下来的片段都是非常精彩的。

道孚-搬画材2022年5月9日凌晨,谭恩与团队到达道孚雪山垭口准备画布

F:这应该算是谭老师的一种实地性创作,所以我还想了解一下,对于户外的实地性创作与室内画室创作,您认为有什么区别?或者说自己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和体验?

T:区别很大。其实我以前就很喜欢到处跑,之所以后来能够潜心创作十年,在工作室里面创作不出去,是因为我以前到处看过,在各种各样的环境里被熏陶过,因此才会有了后来在工作室的创作灵感。在创作作品时有一个特性,在实地我更能直观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这与单纯地“闭门造车”肯定是不一样的。尽管这十年我一直在工作室,但是,我的创作其实一直没有脱离过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环境。

 2022年5月8日,谭恩在甘孜州道孚县雪山提前踩点,寻找合适的创作地点副本的副本

2022年5月8日,谭恩在甘孜州道孚县雪山提前踩点,寻找合适的创作地点

F:您也说到了艺术创作和环境的关系。艺术是非个人的,艺术和环境也可以是互相成就的。其实我们到甘孜这一趟也留意到雅康高速隧道群也有您的户外装置作品,更多的人也会以这样的方式了解您绘画以外的作品,更多人也会发现您的作品和环境的关系。当您的作品被更多的人乃至世界发现时,您认为作品对当地和环境的影响是怎样的呢?

T:我认为,我作为一个手艺人,就是画画的。但有趣的是,其实绘画是我们视觉的初始呈现,每天一睁开眼睛我们看到的所有一切都和绘画有关。后来,绘画被延展了,就有了设计以及各种艺术类型。但是绘画有一个最基本的、最原始的特质或者创意性——它能让人们以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官。

你刚才提到隧道群还有我其他的公共艺术的作品,其实这也是绘画本身的延续。所以当我跨界做设计、做雕塑、做装置,甚至是做在地性大地艺术时,其实都是相通的,都是一个理念。绘画的影响其实是蛮宽的,它是以最简单的方式来把我们所知晓的精神力扩大到最大的限度。这也是为什么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弃绘画。因为这可能从我出生开始,骨子里就具备的本能,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本能。

米仓山隧道外墙绘1某大桥重力锚1谭恩设计作品草图

F:这次您来道孚创作之前,肯定也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筹备。据我所知,您的很多作品都是实地性创作,是在现场的创作,尽管我们看不到您的艺术构思,但是这些实实在在的筹备工作是能看到的。那么,从一个艺术创作者的角度,在创作前筹备和实地创作上,两者的时间和计划上您是怎么安排的呢?

T:我画画有个特点——自从没有往写实方向走了以后,我开始关注自身的一些特质——我需要怎么样才能表达出我内心的一种状况。那个时候我不再画小稿,开始关注我能捕捉得到的一瞬间的东西。再后来建立了图像根基之后,我需要有更好更大的作品或者说更有意义的作品。我在这十年里创作了十七八个大系列作品,大部分都是作为试验,其实这些都是筹备的先决条件。其实有的时候艺术都是浪费出来的,我也不是天才,也一直在思考、寻找和实践,哪怕是错了也不停地在行动,在进行中纠正,作品慢慢就出来了。这就形成了一个自己创作的体系或者说筹备模式。比如说在创作一张大画的时候,我会先去感受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从那条路回来以后,我再来思考(画和这条路)是什么样的关系。其实我在工作室做这些大型创作时,我的心并没有在工作室里,我的心是在这山河之间,在大山和风景之间,在环境的气息里流动。这应该是我创作最关键的筹备点,是从思想、精神方面进行筹备,反而不是简单的物质的积累。

L:谈到这里,我想到了您的作品《饮酒》在2020年的时候已经成型了,成规模了。在今天,您把作品拉到道孚的垭口上重新摆起来,在那边重新再创作。两次创作《饮酒》的感觉您能够分享一下吗?

T:2018年我刚换了工作室,自行设计了10米长的可升降画架,于是我想创作一系列大画。

2020年艺术家工作室 艺术家的工作

第一步是冥想,我想到曾经去过的地方,阿坝、甘孜、凉山,包括很多很漂亮、能触及我的精神或灵魂的地方,然后在夏季的某一天我就突然就想动手创作《饮酒》了。是对以前的回忆也好,是自己精神的诉求也好,或者说是一种冲动、一种期待,在那一瞬间爆发了。于是在那一段时间,《饮酒》这件作品基本上完成了大部分,之后就一直放在那儿了。2020年 《东篱·饮酒》创作现场2020年 《东篱·饮酒》创作现场

接着我开始等待,因为我认为这件作品一定要在广阔的天地里面进行最后的结尾和呈现。为什么?因为我最开始吸收的东西来创作这件作品,要让它们重新回归到这个场景。其实到了道孚垭口已经很累了,当我提起笔来进行下一步创作的时候,我的精力已经消耗了很多了,但是当作品完成的时候,就是我给它画了一个句号。这种“句号”是我对自己的一种交代,在这个环境里完成它所给予我的,比在工作室完成它所给予我的犒赏要大得多。

L:这就是创作的深度了。您在道孚雪山垭口创作这件作品的时间可能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前期从工作室成立了不久就开始画,然后又放了一段时间,再到现在我们筹备《山河归途》纪录片,到道孚的雪山垭口踩点,其实在这些过程当中花的时间是非常长的,但是最后您在体力不支的时候,为作品画上一个“句号”,您靠着自己现存的一点力量把它呈现在那样的大自然里面。

T:对,我觉得这个“句号”非常重要。因为从我读书开始,已经在室内完成了很多的作业,在室外完成的也只是风景写生作业而已。而我更需要的是精神上面的高度。这其实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的,是因为机缘,最后在道孚的雪山垭口画上了这个“句号”。画完之后我就发现这个“句号”太值了,这张画不单是一幅画,而是完全注入了信仰、生命、精神力。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这些对我今后创作的影响和对我创作的犒赏度都是非常之强的。就像你说的一样,前期我是在室内创作,在室内创作是因为我以前来过这些地方,和我的生活有关系,所以才诞生了这些画。之后我希望它能够再来到并回归到这片故土,是它带上我的这种情绪,不是我带上它做一个“句号”。

道孚-1谭恩在海拔近5000米的雪山垭口完成《饮酒》的最后创作

L:是的,这张作品又重新回归到它的“山河”里,这也是一种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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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8日,《山河归途》纪录片拍摄现场

T:它不是它原本的模样,但是它已经是我们心里面的模样了。

F:我觉得这种经历真的挺好的,是从小的一种爱好,然后演化成自己的一个创作习惯,或是认知方式。现在的孩子们可能真的缺少这样的一些历练。

T:孩子的调皮是天性,是必须要激发的。现在的教育开始让小孩回归童年应该有的状态,包括对美育的重视,也都是在回归。小孩子如果没有了调皮的状态,那么他就失去了一双敏锐的观察世界上所有一切的眼睛。

L:然而很多人眼睛看到的东西,其实早就被更多人观察和思考过了。

T:其实是大家不愿意自己去观察。现在的一些作品基本没有个性,全部是共性——一方面生活经历趋同,另一方面缺少辨识和提炼。我一直以来是在逃脱这种共性。什么是我的与众不同?我们的观察绝对是与自身的生活、经历相匹配的。挖掘和扩大这些特质,自己所感知到的和别人看到的肯定会有略微的差距,并且这些差距会逐渐被拉大。

L:其实今天我们聊了很多。从最开始单纯地聊道孚这一次的创作经历,再到重新正式地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山河归途”,再聊到艺术作品在地性创作和室内创作的区别,然后我们还谈到了谭老师在创作这些艺术作品时的心态变化等等,这些内容都可以分成很多类,然后来进行一一归纳。今天我总结出来,就是我们其实表面上是说“山河归途”的创作,但其实它引申出来的是:我们是怎么看待艺术,或者是我们愿意怎么样去讨论艺术。现在看来,我们谈了很多次的“归途”,但每一次都有不一样的感觉,不一样的体验。其实艺术也是在不断地迭代和螺旋式进化,我们也在更新自己的认知。

T:“更新自己的认知”这个词用得很好,因为有的时候我们也会固化。所以说我一直在寻求一个最大范围的可以不让我固化的创作方式,能让我一直保持这种新鲜感。我觉得到最后的感觉是不管画什么,关键看是谁在画。不是你画了这一个系列,别人认识了你,而是意识到只要是你创作的作品就是好的。这是每一个艺术家应该具备的底气和自信。

L:您自愿选择自生自灭,也自然而然会遇到真正欣赏您的人。

T:其实都是在自我对抗,就是和以前的我进行对比,不去随波逐流。从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一直到我能很轻松地表达,这个过程是怎么转变的,大家都容易忽略我努力的过程。我的工作室以前来过很多人,他们都说:“呀,画这个好像很简单。”我把笔拿给他们,他们一笔都不敢动,其实就是人在没有行动之前,想法是完全脱离的。这种努力建立在热爱的基础之上,怎么样把自己的精神顺出来,并得到欣赏我的人认可。

回想起来,那么多年我都没有参加展览和做个展,其实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直到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决定做这一次展览,也不一定能百分之百得满分,但绝对是我这十多年潜心创作的一个总结,是我想传达的,也是“山河归途”的意义所在。DSC01941-1的副本谭恩在雪山上寻找下一个创作点

L: 什么样的展览是好的展览?我一直坚信:提出一个有意思的课题,引导一种趣味,然后击中更多人,让他们发现原来你是这么思考的。只要他们有这样的疑问,那么他们就会去了解和思考最深层次的底层逻辑。这样的话,正儿八经地属于所有人的“归途”会慢慢地出现。

T:对头。说起来到处都有人才,也有天才,但四川自古喜欢出怪才,其实我画画到后来还有一个目的,并不是非得要画好,要成为大师或者要怎么样——当然,做梦是这样梦的——更多地是想从我的展览或者作品里能够得到一些启示。我觉得这种意义是最大的,也能给予我最大的犒赏。大家都知道“文无第一”,所以说不可能做到极致的完美,但是可以作为一种启示性的东西存在,这应该是现代包括当代艺术需要去做的,不是去模仿和抄袭,而是根植于我们自身的文化的属性。当然,不是随口说的自身文化,这种文化是随着一个人的成长积淀起来的,这种文化属性的积淀成为不同的个体,进而努力地进行这种启示。

9 饮酒 300×250cm×4 布面油画 2020

饮酒 | Drinking

布面油画  300cm×250cm×4  2020




全文完

采访整理:付玲芳、刘晨旭